在九月漫舞

沒來由的，深夜裡倏然清醒。

四面襲來是安靜的漆黑，睜眼我動也不動定定看著天花板，沒來由的我突然想到你。
黑夜裡我不自禁淌淚，在這個原來平日正要準備就寢的深夜時分。

今天我早睡了...

我想起你的第一個記憶是某一年我在你家放下及腰長髮重綁的時候，表妹忽然喚我，於是一個轉頭我的頭髮打在坐在我身後的你的臉上，你那想笑又不笑的表情，你一定覺得很糗。我直問怎麼了，後來才想起：我頭髮打到你的臉啦？反覆詢問莫久你才靦腆的撫臉點頭。
這個記憶在你公祭那天晚上，讓突然記起的我無法自禁地久久嚎啕大哭。此後它便常常在我人生片段中忽現。
而我想都不敢再想的是你彌留之際所受的折磨.....

同樣是一個深夜，一個讓妹妹從此絕對廿四小時保持電話暢通的深夜。
那夜爸爸飛車趕到大同醫院，你躺在加護病房，插滿讓我全身發抖的管子，我輕輕喚著你，聽著機器一開一闔，那是要你呼吸、呼吸。
那是要你，活著！活著！
我迅速離開病床，倚在牆角無助的哭了起來。
那是一種睜睜看著厚重冰層湖面下，一隻動物逐漸失去知覺的驚慌失措，無能為力。
我哀戚望著護士，救救他，救救他，盡其所能的......。我想說，而言語被淚水給淹沒。
護士立在一旁不知所措，大概擔心我會昏了去。
離院後因為強心針，你拖了三天才走，這三天沒餓死也渴死了吧。
可憐的你躺在床板上等死，我們小孫子全哭著，你也流著淚。
我們說會好好照顧外婆，你別擔心。
你掙扎著滿口痰，勉強說安內丟賀。

可是我對不起你，外婆每夜每夜都哭。我們隔著一道牆，在黑暗降臨後兩邊哭。
如果我夠勇敢，我應該抱抱那平時嚴格的外婆，安慰她人生的苦難。
請原諒我的懦弱與不守信用。

外婆走的前幾天，她說：我就要去找你外公了，我快要解脫了！
然而你的走讓我最清楚的是，所有人們說的，傷痛會隨著時間慢慢淡去。根本是狗屁！
人們這麼說，講的是讓他自己安心，但對還生存著的人，不論時光多久，這永遠都是一道深深割入心底的傷痕。
人們不知道，其實最該說的是：如果你需要我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！

我好希望你一直在我身邊！ 
 
媽媽在你送去焚化時，哭得差點昏厥，看著那飢餓的紅色火光，我心裡痛得七分八裂，仍得抓著母親拼命安慰。
我們全都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。捨不得，你走。 
 
第二個念頭是我好久好久好久都沒再去看你了。
還記得最後一次去看你，我依然哭了。
如果我再看到你，我要跟你說甚麼？
我最想知道的系你金賣低刀位？過瞭賀某？快20年前燒給你的厝現在擱有勇某？乾毋郎陪你開講、行棋？
這麼久都沒去看你，你不會怪我吧？
外婆是不是已經和你一起，陪著你永遠不分離了？
不敢去看你，因為自己沒有照顧好外婆，因為怕在雜沓人群中哭泣。
 
我最喜歡趴在你腿上讓你掏耳朵，然後惋惜著耳朵裡總沒有夠多的耳屎。總要一直問你：真的沒有了嗎？然後翻面再問那這邊咧？在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。更喜歡洗完頭髮後讓你幫我吹八分乾頭髮，你總說別吹太乾，不然頭髮都絿了....
我還記得一天暑徦中午去你家午飯，看你和外婆盯著中視新聞，我突然很生氣，生氣電視台為何全部講國語，這樣你們這些老人家怎麼看得懂？
我問你，你看得懂嗎？你說：加減啦！
於是我開始逐條逐條翻譯給你們聽，你們頻頻說：丸來繫安內喔！
那天晚上父親來找你，你很得意的指著中視的新聞說這一條是甚麼新聞。說我中午有說給你聽。
我更恍然大悟原來每天你們默默盯著電視台，看著聽不懂的新聞，等待著可能會出現的幾句台語.....，我真是替你們對電視台感到憤憤不平

頭七那天你回來了，我知道。因為你，我才知道原來頭七會回家是真的。
我看到你回來時顯現的金色閃光，如同每個舅舅家人們看到的一樣。
他們都說你有托夢來，可我們卻沒有收到你的托夢。
後來我才知道，原來托夢有分真假。
我想我的夢是假的。
我夢見在你家客廳，你穿著筆挺的灰色直條紋西裝出現，黑髮一如往常梳得整齊油亮，你沒跟我說甚麼，只記得我抱著你很久。  
我們這群小孫子最喜歡的是跟著你一起誦經念佛，在神明廳隨著簡單又悠長的經歌，度過一個悠閒的下午。
你沒起身動，我們就不敢亂跑。可我從來不曾見你怒目叱人，也不曾見你大發雷霆。你只是氣定神閒地，語重心長地對著我們說話。
容忍我們的調皮搗蛋，用你寬容廣大的心去包容一切子孫們的荒謬行徑。

這樣的你，讓現在我好想好想和你請示生命的難題。
如果有你在，也許我的人生就不會這樣一路跌跌撞撞、鼻青臉腫。
好想就靜靜的坐在你一旁，幫你按摩肩膀，然後聽你像往常般叫我的小名，稱讚我的好力氣。

我忘不了你叫我綽號時一副做壞事、淘氣的表情。
我也不會忘記是你替我取了名，因此我永遠都不想改。
我也一直記得我拎著一盆快枯死的黃金葛去澆水，你問明事由後很認真的對我說：恩！你救了它一命。
現在我知道，無論我做過再多不對的，有違你行事作風的事情，你還是會無私的愛我。
我已經快忘記你說話的語調和聲音了，那時候應該錄些你的音，這樣我現在就可以反覆溫習。
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言行與泱泱氣度，那些已經成為我的一部份。


於是趁我還記得，我寫下我們的記憶，以供溫習.... 2010/09/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