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壇鐵三角--三毛、拓蕪與我

杏林子/遺著  (2004/01/27)

俠風長流-劉俠回憶錄 九歌出版社2004年2月出版

1991年,對我是個傷痛年;不到半年,父親故逝。年初,三毛結束自己的
生命。熟識三毛的朋友都知道,遲早有這一天。從她14歲被師長羞辱,心靈受
到巨大創傷後,這個念頭就不時盤桓在她心裡。即使在她最歡愉的時候,也有
轉眼成空的蕭索。伊甸創辦第二年,我們在台北中山堂為殘障朋友舉辦過兩次
大型演講,其中一場邀請的是三毛。講題是她自訂的「生之喜悅」,臨上台前
,她忽然輕聲對我說:「其實我真正想講的題目是『死之喜悅』。」

  這就是她的問題。在人前,她努力扮演歡喜自在、瀟灑適性、浪漫多采的就是她的問題。三毛;內在的她,卻只想隱遁,只想放棄,只想逃走。自我矛盾、相互衝突的兩股力量,不時在她心中拔河,直到她筋疲力竭,撒手一走了之。

三毛的感情細膩,對朋友的熱心體貼少有人比。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,可
以很容易讓初識的朋友引為知己,但無人能真正走入她的內心。和她號稱是「
文壇鐵三角」的拓蕪與我,對她的了解也是有限。有一年我們第一次到她民生
東路的家玩,她的客廳、書房、餐廳、廚房全參觀過,惟獨臥室的門緊閉,我
們進不去。對朋友,再好的朋友,有一扇門,她是始終封閉的。

丈夫荷西在時,荷西的愛給了她生存的力量;荷西一走,她生命的熱量隨
之抽空。三毛、荷西曾相約,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。荷
西出事那天,三毛就決定屍體找到的時候,也就是她離去的時候。偏偏陳伯父
、陳伯母得到消息,遠從台灣趕來,她不忍把兩位老人家丟在人地生疏的異鄉
,強忍著心頭的悲痛,伴送父母回台。

回到台灣,看到體弱多病的父母,心裡充滿掙扎,也會忍不住埋怨父母拖
住了她。有一次,她哭著懇求父母放她走,兩位老人家也哭了。陳伯父聲淚俱
下說:「如果你執意要走這條路,你就是殺了我心愛女兒的兇手。我要和你誓
不兩立,恨你一輩子……」三毛放聲大哭,幾至昏厥。

文學是三毛另一個生命的寄託,書雖然暢銷,受到普羅大眾的喜愛,然而
一直與獎無緣。看到我與拓蕪一再得獎,她誠心誠意恭賀我們,卻也不經意露出一絲失落。「好好啊,你們都能得獎!」

隨著荷西的死,撒哈拉系列故事也畫上句點。繼之的文章明顯地失去原有
那股奇幻迷人的色彩,變得苦澀沉重。她自己也很清楚,她走到瓶頸。

三毛亦想走戲劇創作,曾將張系國的《棋王》改編成舞台劇,在中華體育
館演出,演員及導演集一時之盛。問題出在演員個個大牌,導演又不只一位,
且是各領山頭,光把這些人的時間湊在一起,就已是奇蹟。結果可想而知,《
棋王》的失敗,罪不在編劇,卻慘遭株連。

接著,三毛將張愛玲和胡蘭成的一段愛情故事,改編成電影《滾滾紅塵》
。三毛對這部戲下得功夫極深,把男女主角秦漢和林青霞邀到家中親自指導,
以期達到她想要的意境。整部戲製作過程,她也一直參與,可以想見她對《滾
滾紅塵》寄望之深。電影果然轟動,連奪九座金馬獎,幾乎該得的獎都拿到了
,唯獨缺少最佳編劇獎。

頒獎後台,三毛一一擁抱得獎的夥伴,每個人都察覺到她笑臉下難掩的落
寞。三毛沒有得獎的原因,我不清楚。我猜想,可能跟劇本的原創性不夠有關
,畢竟她改編的是別人的故事。但無論如何,她的落選,破碎她再創文學生命
的夢想。這次的打擊既深且重,也是把她推向死亡之谷的最後一掌。她的死當
然不是那麼單純僅僅為一部戲沒有得獎,而是看不到前面的路在哪裡,她缺乏
一個支持她活下去的理由。
一個人的個性決定他(她)的命運。記得有一回,三毛聯合拓蕪,說要偷
偷把我毒死,然後到法院自首。「我們毒死了我們的好朋友劉俠,不忍她再受
病苦折磨。」

有一陣子,她見我關節痛得厲害,打電話來安慰我:「你放心,我跟上帝
禱告過了,要祂早點把你接去,免得你受苦……」

我大吃一驚,叫了起來:「你千萬別亂禱告。我天天跟神求,要活到九十
歲呢!」

這就是我們兩人個性的差異所在。三毛一生為情所苦,所以她選擇「出走
」;我一生為病所苦,但我認為病苦不過是人生的過程,所以我選擇「留下」


另一方面,三毛一直亦為憂鬱症所苦。長年服藥,藥的分量越來越重,到
了一停藥就精神狂亂的地步。她生命最後的那兩年,已經出現幻聽幻影的現象
,她認為那是荷西顯現。走的前一天,她曾告訴陳伯母,看見一群小孩在床前
圍繞。

她的走,其實我已預知。1990年10月底,我帶殘障團體赴北京開會,有位
喜愛三毛的女孩託我帶信給她,知道三毛是「紅迷」,還特別送她一本大陸出
版的《紅樓夢考證》。回台後,我把信和書轉寄給她。

剛回來的那段日子,忙得我天翻地覆。大約12月中,忽然想到該打個電話
給三毛,問問她書和信收到沒。電話響了很久,準備掛了,才聽到她一聲:「
是誰?」

三毛的聲音像隻刺蝟,充滿防衛性。我趕快說:「ECHO,是我啦!」

她的聲音立刻鬆懈下來,幾乎要哭出來似的。「我今天已經接了70幾通電
話……」

我多次勸三毛,如我一樣,電話裝個開關,休息或不想接聽就關掉。特別
是她,仰慕的人多,認識或不認識的都想找她。但她不肯,她怕得罪人,怕別
人罵她架子大。太在意別人感受的結果是苦了自己,力求完美、做人太過周到
是她的致命傷。

那天,我明顯察覺她的消沉。當時陳伯母罹患癌症,動過多次手術,我誤
以為老人家的病情有了變化,連忙問她,她苦笑一聲說:「我才活得起勁呢!


那麼是她囉?我心一沉,半帶警告、半帶勸慰地說:「爸爸媽媽身體都不
好,你千萬別做傻事。再怎麼樣,也要等到老人家百年之後再說……」

她默不作聲,我絮絮叨叨又說了一陣,發現她真是累了,就掛上電話,但
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。

她終究還是走了。媒體炒新聞,有意無意間,把她的死塑造成一樁淒美浪
漫的情事。擔心年輕的孩子受影響,再則我真的很生氣,氣媒體,也氣三毛,
或許也氣自己。好朋友一場,竟然沒能把她挽留住。我寫了一封給三毛的公開
信,隔了兩天,收到陳伯伯的親筆回函,上面四個大字「痛極,感甚」。旁邊
又加一行小字:「非不孝,是至孝也,請勿誤解,容後再陳。」

我趕著去看二老,兩位老人家抱著我痛哭。尤其是陳伯伯,哭得幾乎頭都
抬不起來,令人為之心碎。

後來,陳伯伯神智逐漸恍惚,終至失憶。我始終沒機會問他,那行小字到
底是什麼意思。倒是陳伯母,又撐了幾年才離世。

往事如煙,留下的豈止惆悵而已。




(摘錄自九歌出版社即將出版的《俠風長流-劉俠回憶錄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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